死火

借用了鲁迅先生的诗歌题目,写了一篇bg

是社会让他们相遇,也让他们灭亡(a little 夸大)

祝阅读愉快。


“呼——呼——”

  

  一个背着泛黄的白色书包、穿着洗的发白的九中校服的女生死皱着眉头,透过睫毛上的汗珠、艰难地辨析着前方。她的胸前挂着校牌,上面是一张怼脸拍的大头照,下面写着她的名字:曲郁。

  

  眼前的路和来路一样,一水地铺着漆黑发亮的沥青,没有任何遮蔽;地面上吸收的热度能透过她破底的鞋、炙烤她的足衣,头顶的烈日能将她的皮肤一寸寸地烤焦、直到烤化她的脊梁。

  

  就这样一条让人敬而远之的街道,还活着一家奶茶店。

  

  她终于在奶茶店门口站定,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抹了抹手、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月仅有500MB(还是送的)的移动数据,理了理湿透了的鬓发,抓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一推——

  

  “我操他妈这个狗逼抢我线!@@¥#%……”

  

  曲郁有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兜面迎来了一群臭骂和开得极低的空调冷气,柜台里的营业员半垂着眸子,冷淡地开口:“要喝点什么?”

  

  曲郁反手关上门,脚步极轻地走到前台,“……一杯珍珠奶茶,半糖少冰。”

  

  “我扫你。”

  

  曲郁把早已准备好的支付码递给她,营业员却不满地啧了一声,“支付码对准前面的扫描框。”

  

  “嘀。”营业员打好单子,单手递给她,“坐着等一下吧”;曲郁俯了俯身,双手接了过来。

  

  转过身才发现这个小得转身便能碰桌角的小店里根本没几个位子,仅有的两张桌子旁岔开腿坐了几个烫了头小年轻,边打着手游边破口大骂。空气中还有那种混杂着奶香和腐朽的烟丝味。

  

  可她也真的是累极了啊。

  

  她在烈日下走了一个多钟,头发晕、脚发软,也是真的到极限了啊。

  

  但是不行,她不能在这里和他们吵起来,这些玩意看起来都不好惹。

  

  他们都曾经是她那个破学校的“好学生”。

  

  她咬了咬下唇,站着发酸的脚,死盯着那个店员动作温吞地倒奶加冰晃杯子,直到那个装着奶茶的杯子放上自动封口机。

  

  店员没抬头,漫不经心地拿出一根吸管,“打包吗?”

  

  曲郁掏出口袋里的那块没了玻璃罩和表带的“手表”,想起还要给她那个给包工头打工的爸煮午饭,恐怕得马上骑辆共享单车走,“……打包——”

  

  “刹”店员面不改色地把吸管插了进去,又是单手递给了她。

  

  曲郁捏着冰凉的奶茶,低着头、死咬着后槽牙,用身子推开了玻璃门。

  

  “我艹你妈抢个屁的人头!家里人没教你做事吗!……”

  

  杯壁那带着奶茶甜香和室内的空调的温度骤然与高温的臭鸡蛋味拥抱,让曲郁顿时没了尝一口的想法。

  

  但她还要骑车回家啊,怎么带走?回家后她爸看到她乱花钱准又要破口大骂。

  

  曲郁开始对买奶茶的行为极为后悔。

  

  她又腾出手掏表看了眼时间——没时间让她想了,得抓紧时间马上回去。

  

  她沿着来路快步走,一边走边搜寻空荡荡的街道上是否有共享单车,当然一无所获。

  

  她手里死死抓着奶茶,全然没注意到本就不严实奶茶杯经不住她的“暴力捆带”,已经渐渐溢出来了。

  

  脚下的路越走越长,十步才能碰见一棵长得比她还矮的桂花树,越走越想起早上洗完衣服满怀期待地掏了手机出门;本来她也只是想尝一尝同学口中的奶茶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可以在周一的时候像她们一样轻蔑地说一句:“不过如此。”

  

  头上的烈日愈来愈炙热,仿佛能在她的头顶煎个鸡蛋;不知哪来的蝉扯着嗓子地喊,叫得十分难听。

  

  迎面而来的热浪将身下的短影幻化,像有形地藤蔓一般沿着她的双腿攀附而上,然后囫囵地把她整个吞下;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意识仿佛也被烈日烤化;所有的前进,都仿佛变成了机械地惯性运动,沉重又僵硬。

  

  “铃铃铃!”

  

  尖锐的自行车铃声破空而来,曲郁打了一激灵,慌忙避开。应激反应拉回了她逐渐潜底的意识,她定睛一看,发现是一辆“青桔”!

  

  她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希望,再定睛一看,发现这辆“青桔”被挂上了锁头!

  

  烈日和怒火骤然将她少了个外焦里嫩,脑中的一切皆化为一句近似于荒谬的一句话:“就是他害我这样的!”她仿若成了仇怨的奴隶——她抛却了早晨的期待、父亲的打骂、同学的鄙夷,只全心全意地恨着眼前的这辆车、这个人;她转头拔足狂奔,在车后奋力追赶、奔跑,腿脚顿时像被装上了发条,姿势像个缺件的人偶。

  

  眼前不断是车上男生修长而规律运动的双腿,一会儿折起、一会儿伸直,姿势慵懒优雅得像倚在床上看书的学生。而曲郁只是“哒哒”地拼命追在他的后面,地上时不时地滴两滴液体,不知是她的汗还是她的奶茶。

  

  车轱辘转了个弯,驶进一条两边尽是破旧居民楼的小街。打着红色棚子卖猪肉的店主“呼噜噜”地吸溜着粉,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用竹棍赶苍蝇。用油乎乎的手臂怼怼旁边正在刷视频的老婆:“嗐呀,这瓜娃子,莫不是丢了车吧!”

  

  车轱辘终于慢慢减速,往一条有些阴暗的巷子里拐;被拉开一百多米的曲郁咬了咬牙,拔足拼了最后的力气冲,看着距离在足下一点点缩短。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但仍在意识中伸出一只手、一下扒拉上了自行车的车架。“哐啷!!”那男生终于猛地回头,轻轻一皱眉,只像是疑惑,用眼神问了一句:“干什么?”

  

  曲郁抬起她如蒸煮虾一般的脸,发丝像海藻一样黏在她的面颊上,两眼充血嘴唇发紫,可以说丑到了极致。她一下把男生“的”自行车掀翻在地上:“谁准你将共享单车据为己有的?!”

  

  那男生更疑惑地皱皱眉,眼睛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扫视她。末了,他终于惜字如金地问道:“啥?”

  

  曲郁被彻底激怒了。“共享单车是公共财产你不知道吗?!这是违法盗窃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你骑走车会对别人有多大影响?!这外面天气这么热,许多人还要赶着回家做饭,因为你我都来不及回家做饭了!你……”

  

  曲郁一口气从头吼道尾,把自己一周在学校的语言量在此刻用尽了,一下子没喘上来,眼前几近一黑,一下扒拉上了小区年久失修、褐黄锈重的水表,被狠狠地硌了一下她没比竹竿粗多少的手腕,痛得“嗷呜”一叫唤。

  

  “你……”

  

  曲郁抬手一挥,想顺势把他打开,却一直没记得自己右手抓着的奶茶,迎面就往对方脸上泼。“啊、别……”

  

  “啪!”男生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只剩一半的奶茶取下来给她:“你的奶茶。”

  

  曲郁抽回手,呐呐地拿过奶茶,呆愣地喝了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么好喝?”正在擦手的男生扬了扬眉扯过她的奶茶,吸了一口,嚼吧了一下,“不怎么样。奶茶没奶味,珍珠没煮透。”

  

  曲郁看着他的嘴唇含着吸管,喉结挂着一滴不甚明显的汗珠,有规律地上下滑动;没完全褪下的殷红又从脖颈旁卷土重来。

  

  “诺。”男生重新递回了奶茶,从小指向上蔓延的刺青玫瑰藤没入了肩头,像一株已经开蔫了的玫瑰在黑暗墙角落寞自赏,有种颓废又斯文的美感。

  

  原来他今天穿了条白背心,前襟被汗浸透,勾勒出他深陷的锁骨,胸前肋骨勾引着人们的目光继续往下。

  

  “啧。”悬空的手臂被等的太久,男生偏薄的嘴唇发出了刻薄的音节。曲郁如梦初醒,正想哈腰道歉的时候,她口袋里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叫唤了起来。

  

  “对不起,我今天忘记开静音了,真的很抱歉……”她终于还是向男生弯了弯腰、忙不迭地道歉;然后忙接通手机:“爸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啊?我不是你爸。你叫曲郁吗?”

  

  曲郁眨了眨眼,迷惑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这才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曲郁,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爸送来市医急救了,你家里还有长辈吗?来个人缴费。”

  

  曲郁刹然像被泼了瓢凉水,大热天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好、好,我马上去……”

  

  “等等。”男生把她奶茶塞进她臂弯里,又扯出纸巾擦了擦奶茶杯上的奶渍,弯腰把自行车扶起来给她,“傍晚五点前还给我。”

  

  


  她一路穿越了风和烈阳,把生了锈的自行车丢靠在树干上,屏蔽了围在她旁边的和冲撞上来的人潮和怒骂,在医院的大厅里横冲直撞,被前台的志愿者拦了下来:“请问你找谁?不要在这乱跑。”

  

  “我爸、我找我爸。他被送来急救了,你们叫我来的……”

  

  “一点半的那个?”

  

  曲郁咬下了嘴唇一片发干的死皮,掏出那块没表罩的手表,“应该是吧……”

  

  “还应该是……”志愿者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叫曲常那个是吗?”

  

  “嗯,对、我……”

  

  “你先去缴费,那边的大厅。”说完转身就要走。

  

  曲郁呐呐地在后面开口:“请问……大概要多少钱啊……”

  

  “你说什么?”志愿者没听清。

  

  “这些大概要多少钱?……”

  

  “没有几千肯定不行,你不会没钱吧?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我不知道……”

  

  “唉……那等你爸醒了再说吧,你去那坐着,我给你倒杯水。”

  

  奶茶已经被颠簸完了,曲郁晃了晃杯子把它丢进垃圾桶,一同事说笑。

  

  直到她完整地把死皮撕下来,用干燥的舌头一点点舔砥着渗出来的鲜血的时候,水还是没有递过来。

  

  黏在她脸上的头发渐渐被体温烘干发油,但她已经没心思去管了,仰着脸看医院故作出温馨颜色的天花板,听四周的咳嗽声、骂街声、和小孩的啼哭声。

  

  


  曲常是在下午四点被推出来的,前台那个志愿者接到电话的时候像招狗一样把曲郁招了过去,笑着说:“你爸抢救完了,在五楼;你快去问问你家钱放哪了、有没有医保。”

  

  曲郁点了点头,转身向电梯口走去。

  

  “叮——”

  

  电梯门打开,一个大姐扶着一个手上缠着绷带的小年轻走了出来,“有什么想吃的?还难不难受……”

  

  身后,前台的志愿者笑着呛出了一口水:“……你别说了哈哈哈……”

  

  曲郁偏了偏头,被涌来的人潮挤进了电梯里、硌着扶手的角落里,不锈钢的四壁割裂了她苍白漠然的面孔。

  

  像撕裂的照片被人强行拼凑在一起,毫无美感、一文不值。

  

  


  曲常抢救是抢救回来了,歪斜着眼倚在床头,脖子却奋力向右凹,把一只歪斜的眼和另一只眼珠子统统溜到眼角,几乎像往眼眶里塞了两个浑白的乒乓球,是那种粗制滥造的鬼片里的吊死鬼化妆的管用套路。

  

  曲郁从楼梯口尽头出现的时候,曲常就在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儿、用暂且能动的左手“啪啪”地拍着大腿,“……啊……慢……”

  

  曲郁面无表情地将曲常上上下下打量大了一下,“怎么了?”

  

  “……偶饿啊……莫得……吃”

  

  曲郁扫了眼放在他床头的诊疗单,抽出纸巾揩了揩他从鼻腔里流出来混着口水的液体,扯了扯他的流食管,曲常立马又“呼噜呼噜”地响起声来。

  

  “医生让你这两天吃流食……”

  

  曲常大声呼噜了一下。

  

  “……还有,结一下医药费。”

  

  曲常立马消停了。

  

  她挥了挥手里的诊疗单,“你这次害病,家里搜刮完钱都不够,我是可以辍学……”说到这,她抬头看了眼曲常,他仍是歪斜着一只眼,嘴巴喃喃扇动,心里顿时冷笑了一声。

  

  “……但现在怎么办?医院催我给钱。你有医保吗?”

  

  “……卡……我有卡……”

  

  “在哪?”

  

  他奋劲喘了喘,再开口喉咙里就像塞了团棉花;就这样他还要压低声音:“……家……”

  

  “什么?”

  

  曲常又喘了口气,突然扯出了枕头,吱吱呀呀了几声。

  

  “在家里你枕头底下?”

  

  曲常歪斜着肩,用力地点了点头。

  

  “密码?”

  

  他抓了抓头,指了指自己。

  

  “你生日?”

  

  他又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又“呼噜呼噜”地出声。

  

  曲郁心里又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曲常在她身后大声“呼噜”,留下了一大串浑浊的口水。

  

  


  下午五点半,曲郁满头大汗地一把推开病房门,右手提着一个打包盒、左手拎着一袋药剂,把东西一股脑放在床头。倚在床头半死不活的曲常一见那个打包袋顿时眼睛一亮,喉咙里“呼噜呼噜”起来,像是一个不及周岁的、说不清楚话的婴孩。

  

  曲郁懒得分他一眼,解开打包袋,抽出一双一次性的竹筷子,搅起塑料碗中起坨了的面条,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于是那“婴孩”眼里放出可笑的、淬毒的光来;尽管这碗面早已泡胀了,配料只有一片黄了的生菜,汤底是用味精调出来的劣质口感。

  

  “……他妈……用我的钱……你个婊……”

  

  曲郁淡漠地抬起双眼,曲常激动的双眼猝然对上了那样的目光,他浑身像被冻了冻,神经末梢迟疑地颤栗了一下;他攸然噤了声。

  

  “扣扣扣。”

  

  曲郁起身开了门,脸上无悲无喜的面孔顿时一变:“啊,你怎么来了?”

  

  她偏了偏身子,挡住了来人往里面看的目光。

  

  没想到曲常“呼噜呼噜”地出了声,“死婊子……那是谁?……”

  

  来人侧身走了进去,一条花臂尤为显眼:“我叫曹致,是曲郁的熟人。”

  

  然后他转回头去,递了杯前台拿的水给曲郁:“我自行车呢?”

  

  曲郁接过了水,微觉尴尬:“对不起啊,我忙忘了,我现在还给你。”

  

  “没事。”

  

  “死婊子我……你那我钱去耍……你妈……”

  

  


  曲郁一转身,把曲常的怒骂关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曹致垂下了眸子,看着她的面颊,“嗯。”

  

  “这种事……挺令人糟心的……对吧?我之前也不敢这样对他说话……”曲郁不敢迎着他的目光,给他留了个发旋。

  

  曹致这回“嗯”也没有了。

  

  曲郁捏了捏拳,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犹犹豫豫地开口:“……你叫曹致?名字真好听。”

  

  曹致插着兜在原地没动:“谢谢。”

  

  曲郁也只好停了下来,而且终于抬头看着他了。

  

  ——曹致抬着一半的眼睑,稍长的睫毛像是初春的压着冬雪的柳芽,微抿的嘴唇则像尚未开封的河湖;神情似是倦懒,又很坚毅认真。

  

  他伸出那只长着玫瑰藤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像是海岸撩人的潮水。

  

  “过来。”

  

  曲郁一下追上了尚未退潮的海水,扎进了海浪的怀抱。

  

  曹致撩开她额前的头发,俯身从她的额头一直吻到嘴角。

  

  他不知对她还是对自己说:

  

  “……本该如此。”

  

  曲郁捏着杯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眼泪从眼角淌到曹致的鼻尖。

  

  于是杯子里的水泛起了夕阳下的粼粼波光。

  

  


  一周后。

  

  曲郁辍学,接曲常出院回家休养。

  

  曲郁啃着发干的馒头刷着铁锅,准备给客厅里面那位“大甲虫”做午饭。

  

  “大甲虫”是曹致告诉她的,说有个外国人写书说有个人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甲虫,丑陋无比、还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吃空家里的库存。

  

  这么看来,曲常也是这样,他也是一只“大甲虫”。

  

  这么一想,她心里便毫无负担——她不可能认一只大甲虫为父亲,照顾他吃饭擦身已经是自己仁至义尽了。

  

  家里的钱已经用尽,服侍完大甲虫睡午觉还要去找曹致帮忙,看有没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再不行可以去派传单、贴小广告、捡塑料瓶子。

  

  过一天算一天。

  

  她把面条煮得耙烂,添了点盐和了和就端了出去。

  

  曲常本来伸长了脖子看煮什么,一看到这碗面条就不满地大声哼哼;曲郁于是重重地一砸碗,曲常立马停止哼哼了。

  

  “家里已经没钱了,下午我看看能干点什么,你呆在家里睡觉别乱动。”

  

  曲常咧了咧嘴,刚要流口水表达不满,就听门被敲响。

  

  曲郁以为是曹致,便立马起身去开门;结果一拉开木门,发现是几个穿着正装的“小政府”;他们一水地夹着文件夹,站在防盗门后面彬彬有礼地朝她笑,中间的那个开了口:“我们是棚户区改造部门的,这里要重新规划,想找户主谈一谈;你大人在家吗?”

  

  “棚户区改造?可以给我们换新房是吗?”

  

  “对,小姑娘,你爸爸在吗?”

  

  曲郁打开了防盗门,侧身让他们进来,“他在家,但我建议你们还是和我谈。”

  

  一个女文职悄悄嘀咕了一声,“开什么玩……”

  

  她攸然住了声,因为他们面前有个蜷在轮椅里的男人,歪斜着一只眼,全身瘫了半边,嘴角不自觉地淌着口水;就这样,他也要伸出一只手奋力去端桌上的面条,像是饿的狠了。

  

  曲郁抽出了满是灰的一次性杯子,给他们洗干净后倒水:“所以我说你们还是跟我谈。”

  

  那个第一个开口的、未语先笑的小年轻脸木了木,双手接过了水,“好,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曲郁,17。”

  

  “是这样的,这个地方我们要进行棚户区改造,今年年底之前全员都得搬;新房已经筑好了,每一户有65平米,对你们两个来说住起来会很宽敞;而且新房离医院也很近,方便你们就医。所以我们来主要是来请你们搬房,希望你们能尽快做好手续,下个月月底户主抽签,然后就可以自己装修准备入住了。”

  

  曲郁扬了扬眉,看着三位捧着水但一口不喝:“哦?请我们搬房?不搬会怎样?”

  

  小年轻没想到还会有人这么问——曲郁家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段不好土地贫瘠,真不知道留在这有什么意思。

  

  女文职开口道:“你们不搬也可以,到时候这里被推平,你们就得自己找房子了。”

  

  曲郁直接给气笑:“那搬了要给你们多少钱啊?”

  

  这个问题是小年轻意料之中的:“费用不多,两万二就可以了。”

  

  这回曲郁直接笑出了声,两万二,现在连千分之一都拿不出来;曲常也突然对他们大声哼哼,含混不清地说:“滚……滚……”

  

  现在这三位彻底是坐立不安了,随便找了个托词就放下水告辞。

  

  关门后曲郁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下,端起桌上的面就往曲常口里塞。

  

  


  曲郁去找曹致的时候,他正在吃着泡面看新闻;曲郁进来了他眼睛盯着电视没动,腾出一只手把她拉到身旁,“吃了吗?”

  

  “嗯。”她拿出包里橙子味的棒棒糖,庆幸它没有融化,“给你吃。”

  

  曹致扫了眼遥控器旁那个棒棒糖,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吃着泡面。

  

  曲郁低头抠了抠手指,重新抬头了好几次,看着曹致好看又冷淡的侧脸又低回了头,继续抠手指。

  

  “什么事?”曹致放下了碗。

  

  “嗯……我家要棚户区改造,需要交点钱给政府,但我拿不出钱;你知不知道哪里来钱快?”

  

  曹致摸了把嘴,撇头皱眉看了她一眼。

  

  “当然不是那种犯法的勾当……就哪里比较好打工,下个月月底前我得交钱,可能很难筹……”

  

  “多少钱?”

  

  “……两万二。”

  

  曹致扬了扬眉,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脖颈上渐渐泛起了绯红,然后得逞地轻笑:“你有没有去找过你爸的工地?”

  

  曲郁眨了眨眼,没太明白:“没去过。怎么了吗?”

  

  “我和你一起去,‘勒索‘。”

  

  曹致找几个人打了电话,让他们先去工地那边;曲郁指了指他的手机,曹致低着头走过来:“找来帮忙撑场子的。”

  

  “需不需要付钱啊?”

  

  “不用,他们被我打服了。”曹致抬出那辆自行车——他把自行车刷成了全绿,盖住了标识;还给自行车加了后座,“上来吧。”

  

  “……你搭我吗?”

  

  “那你搭我?”

  

  曲郁赶紧摇头,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坐了上去。

  

  “坐上来了吗?”

  

  曲郁伸了伸头,“我坐上来了啊。”

  

  “……这么轻,”他嘀咕了一声,“抱着我,当心点。”

  

  曲郁犹犹豫豫地把手圈了上去,曹致故意逗了她一下:“你抱着了吗?”

  

  “我抱着了啊。”

  

  曹致“啧”了一声,毫无预兆地就蹬起了车,一下拐了个弯,然后一下冲下了坡;曲郁一下重心不稳,忙慌间抱紧了他的腰,咬着牙把头埋在他的背上。

  

  她的鼻梁撞在了少年人带着薄汗的脊梁骨上,白背心下面的玫瑰刺青蔓延出来,妖冶地伸出撩人的枝芽。

  

  于是在急坡的夏风里,她仿佛闻到了浓郁的玫瑰花香。

  

  曲郁不自觉地将手环了上去,嘴角陶醉在花香里,头顶上是大片大片的绿荫,眼前是微波层起的小江。

  

  她在急风里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曹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车把。

  

  在等红绿灯的烈日下,曲郁偷偷拍了张两人的合照——

  

  曲郁穿着白裙微抿着嘴,腼腆地朝镜头轻笑;曹致的眉眼比平时舒展了些许,嘴角也含着笑。

  

  背景是刺穿白云的烈日和匆忙的行人,还有一个卖玻璃制品的小店,玻璃折射出绚烂光彩。

  

  这天晚上,曲郁发现,曹致如此冷淡的眼睛也能偶尔闪过奇异的光。

  

  这么想着的时候,曹致压得更深了些,曲郁不禁紧闭上了眼,喉咙里发出某种小动物的呜咽。

  

  他们如同江面上的小舟,面对浪潮沉沉浮浮,面对漩涡避无可避。

  

  


  深秋。

  

  曲郁花了大半天煨了鱼汤,盛了一勺浇在曲常的面上,将剩下的用保温饭盒装好。

  

  那次曹致聚了一群混混,在曲常工地里闹事,得到了两万五的赔偿金,终于有钱付给房改和给家里买肉了。

  

  曲郁对此对曹致颇为感激,但这一个月以来,曹致一直没时间找她,于是曲郁想着带汤去看看,顺便帮帮忙。

  

  她沿着河岸快步走,脚下是咔咔作响的落叶,秋季的河风卷带起她的鬓发,显露出些许刺骨的寒意。

  

  冬天就要来了,他们家没有集中供暖,还要烧炉子,回去得把烟筒扫扫。

  

  希望回去的时候曲常没尿裤子,不然她就把他赶出去,每次他大小便失禁都把家里弄得臭气熏天、乌烟瘴气;冬天恐怕更受不了,有这大甲虫在家里就不得安生。

  

  她一路盘算到了曹致家门口,敲了许久的门曹致才出来,只开了扇木门,与曲郁隔着扇防盗门。

  

  曲郁举了举手里的保温壶,“曹致,我给你送汤来了!你喜欢喝的鱼汤!”

  

  曹致垂了垂眼睛,摸摸索索地开门,过了许久才接过曲郁手里的保温壶和棒棒糖,随手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曲郁看他冷冷的没有表情,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最近你是不是很忙呀,都没怎么和你联系了。”

  

  曹致摸出包烟,掏出一根点燃,“是。”

  

  “那……我能帮点你什么吗?”

  

  他猛吸了一口烟,有点生硬地说:“不用。”

  

  “这……你要是有什么事和我说说嘛,不要憋在心里……”

  

  “我说了不用!”

  

  曲郁张了张嘴,呐呐地呆立在原地。

  

  曹致叹了口气,烦躁地别开头,“你手机响了。”

  

  曲郁迟钝地掏出了手机,像许久之前那样,对曹致道歉后接了电话:“您好,请问……”

  

  “你是不是七村五栋一号的住户?”

  

  “是,请问有什么事……”

  

  “我是房改办的。你们棚户区改造的房子拿不到,你们差了点手续,办不了。”

  

  “怎么可能?我们钱都交了,还差什么手续啊?以前没通知过我啊……”

  

  “就是差些手续,你们自己想办法;年底没搞定你们就拿不到房。”

  

  “不是你都没说是什么……喂?喂?”

  

  曲郁颓然地放下手机,眼睛慌张无措地找到昏暗出租屋里的曹致,本能地睁大眼睛向他求助。

  

  曹致却像是没看到一般,继续慢慢地吐他的烟圈,致力于用烟圈罩住夕阳。

  

  过了许久,久到曲郁的腿脚早已发麻,久到曹致抽完了两根烟,他才慢慢地开口:

  

  “我前女友找我复合了,我答应了。”

  

  曲郁颤了颤嘴唇:“……所以?”

  

  曹致放下了烟,冷冷地说:“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吃棒棒糖。”

  

  一盆冰水照着脸浇了过来,直教人冷进咽喉和心脏。

  

  曲郁呆立着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才喃喃地自语道:“……为什么……”

  

  曹致弹弹烟灰,“……什么为什么。”

  

  曲郁摇着头,慢慢地弯下了腰,嘴角像是自戕的刀片:“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有点好笑……”

  

  曹致看着她的发旋。

  

  “……想喝水的时候没人给,想读书的时候没钱读,想有人的时候……呵。”

  

  曲郁冷笑出声,转身跑了出去。

  

  就如同她在医院时等不到志愿者的那杯水一样,她现在也等不到曹致的一声道歉。

  

  路上的落叶洒满了余晖,像来路一样,脚步过处、枯枝声响。

  

  回家的时候曲常在家门口破骂,惹得邻里街坊围观,曲郁忙把他的轮椅拉进家里,“嘭”地关上了门。

  

  “你又在发什么疯?!”

  

  曲常被骂得一瑟缩,然后大声嚷嚷起来:“那个破政府不给我们分房!我艹他%*……”

  

  “这狗政府,我要给他明天在门口一头撞死!……我看他给不给我分房%#¥%……”

  

  “我明天就去闹!!他妈的!我一个中风的在他门口发病他就没辙了!!我要让他向我喊爷哈哈哈——”

  

  “啪!!”

  

  曲郁一手扇了过去,曲常立马就呼呼噜噜地哭起来。

  

  她背过身去,跑进了黑峻峻的屋子里。

  

  不行,绝对不能让曲常去闹事,绝对不能!……

  

  她一摔手边的破碗,被水泥地面弹起的碎瓷片划到手臂。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她刚想抓起来一起砸了,一看消息显示是曹致,她忙收了回来,在黑不见光的屋子里点亮了白惨惨的屏幕。

  

  信息里只有一句话,吝惜得不能再吝惜的一句话:

  

  “他们就是想要钱,我知道哪里可以卖肾。”

  

  


  深冬。

  

  街上一个眼窝深陷、形销骨立的人拄着棍,围着散了的棉被,篮里是一棵白菜。

  

  过路撑着伞挡风雪的两个女孩子穿着垂到脚跟的羽绒服,笑笑嘻嘻地经过:

  

  “明天去哪玩?”

  

  “茗古喝烧仙草啊,你、呕——什么味啊这么臭!”

  

  “不知道,像捡垃圾的乞丐味儿!”

  

  巨大的棉被瑟缩了一下,忙快步走开。

  

  “怎么哪都有?……”

  

  “我靠,好恶心啊!妈的!别跟着我们了我靠……”

  

  大棉被停了下来,慢慢在河边蜷成一团。

  

  灰茫茫的路的尽头,拐过一辆一月来一次的垃圾车。

  

  这天晚上,曲郁盖上了屋里的炉子盖,穿上了夏天穿的白裙子,在枕下压了一封信。

  

  


  初春。

  

  “以后这个女孩就葬在这里,您可以时时来表达哀思,请您节哀。”

  

  曹致向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向一旁的柏树弹弹烟灰。

  

  面前的坟墓是曲郁的,上面有她的照片——穿着白裙子,身后是玻璃的流光,她笑得很温暖。

  

  他不知道这是她什么时候拍的,只是看着照片觉得心里很郁结。

  

  曲郁一氧化碳自杀的时候留下了封信给他,信里请他卖了那套新房,给她和曲常安置个墓地,剩下的钱给他。

  

  但曹致没卖。

  

  他收拾了一下,住进了那间毛坯房。

  

  那里也能看看电视、泡个面。

  

  也可能会有甜得恶心的棒棒糖、黏稠得梗喉咙的鱼汤。

  

  他吐了口眼圈,模糊了曲郁的笑颜。

  

  旁边是曲常的墓,只是简陋的一块碑。

  

  曹致抽完了烟,把烟头丢在曲常墓碑上;然后提步往上走,在一块“慈母杨素珍之墓”前停下了。

  

  “妈,我来了。”

  

  他掏出了一个简陋的白布娃娃,背面用血写着“曹克荆”。

  

  曹致蹲了下来,把布娃娃做成跪的姿势,用打火机将布娃娃从脚尖烧起,直至火舌把腿背、腰间、字迹吞噬。

  

  旁边扫地的保洁小跑过来:“喂!这里不给烧东西啊!你要烧在下面集中烧……”

  

  他跑过来看到这个诡异的娃娃吓了一跳:“你、你要干嘛?!”

  

  曹致亮了亮他长满玫瑰藤的花臂,挑眉一笑:“自首。”

  

  “啥?!!”

  

  曹致转过了身,向他摆摆手,沿着台阶向下走。

  

  直到了墓园的出口,曹致才驻足回头望了一眼白惨惨的碑林。

  

  他的头顶上,有一片灰白的云在微风里被一寸寸雕刻,向西蔓延、生长,与纯洁的云悬停一线,像是顾忌、也像是庄重。

  

  像是偷情的遮羞布,更像华丽教堂顶上的壁画——

  

  上帝创造亚当。



一点碎碎念:我对曲郁这个主角倾注了太多的情感,她最后的去世十分的荒谬与可悲——因为一辆垃圾车以为自己被社会厌弃,一丝不剩的自尊让她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这种绝望和无声的嘶吼我觉得和鲁迅先生的那首诗想表达的情感有一点点像(所以就狂妄地用了这个名字,万分惭愧万分惭愧)。其实写文章并不是像批判什么,只是想写出来,想亮出这个社会不太完善的一面,引起大家的关注来解决它、完善它,这也是大部分小说的社会价值。






小声大胆@LOFTER图书管理员 

评论
热度 ( 3 )

© 至函本托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