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中秋快乐!”
我堆着笑,从小女生手里接过了那两个大苹果,心里计量着回家给家人炖鸡的时间,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哟!谢谢你啦!回家记得写我的生物作业哦!”
“好!忘不了忘不了……”
我刚嗖嗖地收拾完教案和苹果,就又有一群学生涌过来,叽叽喳喳地围着我转。
我只好放下了苹果,用脚尖点着地,耐下心来给一个个脑洞大开的学生填坑。
忙完了这些,我甩了甩手臂,叹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办公室。
今天略晚了一点,端着保温杯泡党参的吴老师都走了,我好像又赶不上给儿子做他爱吃的小鸡炖蘑菇了。
办公室的门很不好使,总是修还总是修不好,你不用手使劲推就根本整不动。
我怀着侥幸心理,想像中午抱作业那学生一样撞开门,结果没使上劲,门没打开,怀里的苹果还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了。
我又叹了口气,把书本“啪”地放在桌面,双手拾起了苹果,再起身打开门。
门上的玻璃映出了我麦壳般颜色的脸,中午我略略花心思梳了个长麻花,结果又给我折腾乱了。
我花了这么小会儿笑了我自己这么大人还像个疯小孩似的,活了这么多年,还像以前那个毛头小子。
这么一来,倒勾起了我一些记忆——关于我很多年前的、也顶着凌乱的麻花辫的时光。
我用力推开门,玻璃上的夕阳折射出了绚烂陆离的光。
“阿双,拾完鸡蛋回屋啦!”
阿双甩甩身后一溜长的麻花辫,脆生生地说:“来啦!”
她穿着有点发白的粉色长裙,裙摆荡过泛黄的草甸,晒伤的脚踝系着一颗铜钱,走起路会叮铃铃地轻响。
四周到处是“咯咯”地闲逛的母鸡,撅起的屁股顶着天;阿双捶了捶发酸的腰,提着鸡蛋一癫一癫地蹦跶回家。
阿娘已经打包好了棉被和院子里种的水果——全结一棵树上的;娘虽没读过多少书,但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嫁接的“百果树”——当然没有结一百种果子那么夸张,但确实长了很多果子——春天樱桃、夏天李子、秋天苹果梨子;果子甘美多汁,是物质不丰饶时候难得的美味。
阿双跨起沉甸甸的背包,边用被蛇皮袋勒红的手摸自家的狗边“咔擦咔擦”咬着苹果;阿娘叉着腰用光脚踩水桶里阿爹的工作服,“你怎么还在摸那条狗啊!”
阿双就嚼着苹果口齿不清地说:“我这一年一个学期才回一次呢,下次摸狗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阿娘就只是轻轻地笑,低着头踩着衣服:“那你可要带够钱啊!”
阿双拦下经过门口的大巴车,“带够了带够了!”她跑到了车尾靠窗的位置,看着院子里夕阳下那棵结着苹果和梨子的果树,看着果树下那条大黄狗,还有果树旁含着笑看着她踩衣服的阿娘。
然后车便发动了,合不拢的车窗漏出初秋家乡有点燥燥的、发着果香的秋风。
金黄色的,带着草甸上的和大黄狗毛尖上的夕阳。
“好,同学们下课吧。”
物理老师悠悠地喝了口凉透的白水,慢吞吞地收拾起教案。
被拖了十多分钟堂的同学们在短短两分钟内给跑干净了,不大的教室里只留下乱七八糟的课桌和老师本人。
“这群学生……”物理老师刚抱怨了一句,就看见课室角落头还有个孤零零的小女生,埋着头写着什么东西。
他每天要教三个班,不记得这个长相普通、考试总给他答不及格的女生叫什么名字,但还是走下讲台开口说:“你怎么还不去吃饭啊?”
阿双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师,我上课的时候没撑住中间睡了两三分钟,想自己留下来再好好学一会儿。”
老师笑了笑,抱着自己的茶缸:“这么困啊!昨晚去偷鸡了还是摸狗了?今早几点起的?”
阿双挠挠头,挠乱了麻花辫子,“早上五点起的。”
老师点点头,抱着他的茶缸:“不错嘛。坚持下来好好学啊!”
阿双重重地点点头,脸上是腼腆但藏不住的笑。
这个星期物理绝对不会再答不及格了。
这个年纪,什么事也装不下,纯真得像红彤彤的山楂——甜是真的,酸也是真的。
阿双合上自己写了五六遍的薄薄的练习本,摸了摸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带上英语老师三令五申的英语记背小本本去冲饭堂。
上了高三,自从她每次都给英语老师的听写本上错八九个之后,英语老师就经常叨叨她记背单词,就差拿把枪顶在她脑门上了;所以就算她对英语有多抵触也得给老师背单词,而且英语同样也是要高考的。
她顶着因奔跑而充满血气的脸对食堂阿姨说:“阿姨,要一份饭!”
这个学校是全宿制,食宿和学杂费一个学期交一次,平时并不需要花钱,而且每个同学的物质分配基本一致——至少打饭就体现了公平,阿姨给每个人二两饭一勺菜,误差按克为单位分析。
阿双颠了颠菜盆里的饭,感觉不太能吃饱;犹豫了好一会,都转过身了,又转了回去:“阿姨,能不能加点饭啊……就加一点点……”
阿姨也乐呵呵地说:“好、好,给你加一点,别吃太快啊!”
在这以后,阿双每次中午错峰打饭都会偷偷地要求加一点饭;这之后的某一天下午,阿双像往常一样到食堂打饭:“阿姨,要一份饭……”
结果阿姨已经打好了她的饭——给她加好了半勺饭:“吃多点啊!慢点吃……”
阿双的眼睛里一下起了雾。尽管学习路上困难重重,但总也有人在关键时刻推你一把。
也许是被老师骂一顿,也许是同学和你交心的谈话,也许只是黄昏里特地给你打好的一份饭。
一个个挠破脑袋埋头苦干的夜晚、一次次成绩的大起大落、一茬茬收割的知识点、甚至是一声声被嘲讽的风言风语,都给高三这个拼命的岁月增添了不同的色彩。
你没看见,默默陪着你的绚烂朝阳和清丽月光;你没闻见,萦绕在你四周隔夜茶的臭味和屋外桂花的滥香。相反的,你看见了黑红交错的试卷、无穷无尽的跑道、白惨惨的墙壁;你以为你只被束缚在这一方天地。
直到考完高考的那天傍晚,阿双才发现校园绿树环合、鸟语花香。
只可惜,已经要挥手作别了。
回校领成绩单的那天,阿双提了一袋苹果给食堂阿姨,在这个学校吃了最后一餐加了饭的午餐。
总是夕霞铺天才想起来要收藏天候,也总是将要离开才感到留恋。
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
大学毕业之后,阿双在河北的一个小县城里教书;作为当地极其稀有的青年教师,阿双极其受到学校领导器重,以至于她要给五个毕业班讲课,一周25节,一个月有100节。
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阿双却仍然每天笑容满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因为年纪相仿,学生们特别喜欢和阿双处,也会时不时送点小玩意到阿双的桌面。此时阿双就会特别高兴,拿个苹果能乐呵呵地讲课一整天,身体里仿佛充斥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最逗乐的是有一次一个学生在晚上偷偷往她办公桌的抽屉里放了雪糕,阿双没发现,放了学就把本子塞进抽屉里回家了;第二天早上自己还没进办公室呢,就见一个男生冲进去拉开她的抽屉。阿双上前问了才知道原委,忙去查看收上来的作业本——安然无恙;还好雪糕是盒装的,没有浸湿本子的机会,不然谁知道那两个班会不会因为没本子写不了作业狂笑呢!
到了周末,阿双就和同学们一起骑着自行车上山下田——她自己不骑,要让同学们轮番载着她浪:载着她兜河风、载着她擢夏花、载着她嗷嗷叫。
“老师,你为什么要把你头发染成黄的?”
“这是棕的!棕的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辫子呼我脸上了。”
“哈哈哈……”
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水纹和夕阳的交汇是场奇妙的相遇,能碰撞出金箔的光泽;天上的云能蚕食波光,让亮眼的金色一会儿璀璨、一会儿黯淡。
阿双看着绚烂的河面出了神。半晌,终于愣愣地说:“我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顿时,叽叽喳喳的学生安静下来,等着阿双说下文。
“小王来任教了。我不想在这呆了,我要去广东看看。”
立马便有小女生抹着眼泪挽留:
“不要嘛老师……”
“我们喜欢你的课……”
阿双转过身来:“但人总是要发展的嘛,我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别处有别处的风景我不曾见过;”她顿了顿,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同样的,别人也不像我见过你们这群可爱的学生们。”
学生们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小小的抽泣声。
许久,不知哪个学生起了头:“那老师你就去!我们支持你!”
“对!你别怕!广东人民欺负你你就打个电话,我们一准过去给你撑腰!……”
阿双一下噗嗤笑出了声,“谁能欺负我啊!”
“那可说不定;听说广东人吃福建人呢!”
“对对对,老师你得小心点!”
“我们给你留个纪念品吧,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们忘了哦!……”
阿双揪着辫子笑弯了眉眼,笑着笑着,眼睛也湿了。
不会忘的,永远都会记得的。
我的波光粼粼的河岸,我的笑颜灿烂的学生;我事业开始的地方,我挥洒青春的时光。
然后我就在广东呆了三十多年,在这儿扎根、生长;帮忙喂学校里的蠢鸭,回家养自家的儿子。
就算这样,就算我掌握了粤语和闽南话两门语言,就算我可能俩月不碰一根辣椒,我还是偶尔还会抱怨广东番茄没有北方的甜、苹果总是中看不中吃、葱一根一根卖、夏天一周就要下一场大雨。
但我也会欣赏游着鸭的夕阳下的河岸、擢赏河岸边的美人蕉,偶尔和学生玩笑,吹自己跑完大半个中国的牛。
我用袖子擦擦起了雾的眼镜片,低头重新架在鼻梁上;突然想起我早上要给某个诋毁我用老花镜的学生加作业,顿时噗嗤笑出了声。
我怎么可能用老花镜,我还没老呢!
这可是我在教育事业奋斗多年的见证。镜片愈加愈厚,倒是这个框一直用到现在,都掉漆了。
“我还没近视呢!送我这个干嘛?”
“您戴着好看!特别博学!这个戴着还防蓝光呢!”
“这给您心里加个框,可别忘记我们了!……”
我把苹果往自己衣服上擦擦,“咔擦”一下咬下半边苹果,夹着教案走出了教学楼,迎上了满面余晖。
学校池边喂鸭的保安朝她挥挥手,“杨老师,怎么才走啊?现在的苹果甜了吗?”
我嚼着苹果驻足看了看一群撅着屁股的蠢鸭,“还行,没自家种的好吃。”
保安哈哈地笑着,继续口里“来来”地发声,惹得游走的一群鸭又掉头回来抢食。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池面上的夕阳,呆愣的鸭便对着夕阳的倒映就是一戳。
我大笑出声,差点教案也没抱稳。喘息间,尝到了今年秋风的滋味——
略略发涩的苹果清香、和落笔过夕阳的云朵甜香。